龚小秋的人生第一次发生转折,是在2010年冬天。
那年的冬天特别冷,雪落在地上堆积起来,被过路的行人踩实,冻成厚厚的冰,一层叠着一层。起初是莹亮的白,接着是浅灰、麻灰、烟灰,太阳烈的时候,化成泥水包裹在车轮和鞋底上。
放学时天已黑透了。
周红早早等在学校门口,接贺冬冬回家。
“你们冬冬可真厉害,这次期末考肯定又是全校第一名,打算上一中还是省实验呀?”
丘山市第一中学是这座小城最好的中学,高中部重点大学升学率30%,初中部直升高中部保有率超过80%。可是放眼全国,这数据就不够看了。
对于那些成绩格外优异的学生,家长的第一选择是位于省城的实验中学,六年一贯制,封闭式管理。
考入省实验,意味着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重点大学的门,即便是吊车尾,混个中游一本读也不成问题。
“我们冬冬情况特殊,还是打算在本地上中学。”
“那可有点可惜,我听霏霏说,他这一整年大考小考都算上,全是满分。别的科目不说,光是这语文,能有几个孩子得满分,你们家冬冬不是普通孩子,还是应该往高处走。”
周红笑笑,没说话。
命运是个调皮鬼,没有给贺冬冬十足健全的身体,却给了他超出寻常人的智商。从升上五年级开始,他感到自己大脑里的某一个开关像是被谁拨动了,从此试卷上零星散落的文字符号变得轻松可捉摸,成绩一路扶摇直上,从原本的中等偏下水平直抵排头,彻底摘掉了“傻”帽子。
大傻子这个称呼如今跟他是一点也不相配了。
眼看周围来接孩子的家长走的差不多,周红焦躁地跺起脚。
“周阿姨,贺冬冬让龚小秋缠住了,留在教室里给她讲题呢。”同班同学何雨霏出来时这样对她说。
周红想起常在排名表末尾看到的名字,和那个脸膛有点黑的短发小姑娘。
放学时,她总是跟贺冬冬一起走出来,兴高采烈说着什么,而贺冬冬,一如既往保持着沉默。
周红从没想过,龚小秋可能成为贺冬冬的朋友。
或者说,她从没想过自己的儿子能交到朋友。
这个时间,除了两名负责打扫卫生的值日生,班里已经没有其他人了。贺冬冬搬了把椅子坐在龚小秋旁边,位置同她刚转学来时一样,靠墙角落,自成一排。
这里原本只是她的临时座位,不知怎的,一坐就是快三年。班里其他同学的座位早换了好几轮,唯独龚小秋,成了这里的钉子户。
贺冬冬把数学应用题的解题步骤列在演算纸上,每写一行,就扭头去看龚小秋的脸,见她眉心微蹙时,会停下来。
1/2=0.5
0.5-0.3=0.2
“0.2缸水等于五桶水,所以1缸等于5乘以5,也就是25桶。演算步骤这样写...”
“贺冬冬,教室要锁门了,你走不走?”
值日生背起书包,大喊道。
贺冬冬提起一早整理好,放在脚边的书包,拿起没写完的演算纸,折好塞给龚小秋。
“你先拿回去看,不懂明天再来问我。”
两人踩着厚厚的积雪,嘎吱嘎吱走到校门口时,周红已等了半个钟头。
“来阿姨家跟冬冬一起学习吧,两个人好作伴。”
龚小秋滚圆的黑眼睛忽然亮起来,“真的吗?”
“真的,你把家里的电话告诉我,我跟你爸爸妈妈讲,等写完作业就送你回去。”
光线明亮的餐桌上摆了两杯热气腾腾的巧克力,龚小秋眼看着贺冬冬一口气喝进半杯,把自己的嘴巴贴在杯沿上,小口小口往嘴里抿。
真甜啊!这是她第一次喝热巧克力。
等她放下手里的杯子,贺冬冬已做完满满一页练习题,龚小秋一道也看不懂。
“你的作业怎么跟我的不一样?”
“这是物理题,初二才会学。”
龚小秋惊讶地瞪大双眼,“可我们还没上初中呀。”
“早晚会上的。”贺冬冬答,“我只是把以后某一天要做的题挪到今天来做。”
“那你的作业怎么办?”
“写完了。”
龚小秋盯着他看了足足一分钟,“贺冬冬,你可真是个天才。”
她不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人,事实上,贺冬冬早已经习惯被人贴上各种标签。
自闭症、大傻子、天才。
龚小秋是黑旋风、男人婆,卢天鹤是大喇叭、鼻涕虫。
人类总是喜欢给能见到的一切事物分门归类,这是因为他们很懒惰,贺冬冬一直这样以为。
奇怪的是,对于大多数人轻而易举就能做到的事,他却感到非常困难。
比如现在,龚小秋就坐在他身边,他却无法给她贴上一道精准的标签。贺冬冬觉得,任何词语都无法准确描述她带给他的感觉。
屋子的另一端,周红正跟姥姥姥爷聚在一处。
“这小丫头是我们冬冬交到的第一个朋友。真没想到,我们冬冬也能交到朋友。”
“医生说这是好现象,证明冬冬的病情有所缓解,继续下去,对他的社会性发展很有帮助。”
“这小丫头叫龚...”
“龚小秋。”周红答道,“她爸妈在一中附近开了个烧烤店,忙得不可开交,平时也没时间照看她。我在想,以后可以常让她到家里来。”
这个冬天,龚小秋成了贺冬冬家里的常客。
她喝了很多热巧克力,是足以融化堆积在窗角的冰雪的分量。吃到了周红亲手做的家常菜,也展示过自己简陋的厨艺。她交到了三个新朋友,救活了姥姥养的两株发财树和一盆文竹。
放学后那短短一小时成了龚小秋一个人的乌托邦。
对于贺冬冬,生活似乎没有改变。
帮龚小秋解数学题只是他生命中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,作为她教会自己用“不一样”代替“缺陷”的条件,大多数时候,他仍在修建城堡。
摘星台搭建的很顺利,却好像总是缺少些什么。
这天夜里贺冬冬躺在床上,脑中闪过一丝灵感。
是星星。
摘星台已经建好了,天上却没有星星。